何事非相思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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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祈年殿中数风流
(原著名场面,缩写为一章,最近给大家的肉菜上得太多了,特来道素 菜调剂一下诸君的味口。本章无色,不喜略过,略过不影响后续)
身为庆国鸿胪寺谈判副使的范闲,得到消息,北齐密谍总头目的言冰云在北 齐上京的绸缎庄里,被北齐大内高手们生擒了!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庆国内部高层,有人里通外国。
言冰云被抓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散播开去,那样虽然会对庆国的声望造成一定 的打击,但更加不符合北齐的利益,北齐是需要用这样一个头目来换取相应的利 益,不仅仅是要打击敌国士气而已。
而对于庆国官场来说,监察院四处主办言若海大人的长公子,四年前就已经 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朝廷派遣去了北齐。
这几天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没有睡好觉。
范闲他不喜欢因为国家的利益而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那位言冰云,身为 高官之子,潜伏四年,牺牲良多。如今的范闲早已经将自己视作庆国的一分子, 监察院的一分子,自然而然的,对于未曾谋面的言冰云,有一种敬畏。
从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口中得知,北齐要求用言冰云换两个人,庆帝同意了。
「一个是已经被关了二十年的肖恩。」辛少卿温和看着他,知道这个年轻人 不知道肖恩的名头。
「这个人是当年北魏的密谍头目,二次北伐之前,监察院陈院长与费大人亲 率黑骑,奇突一千里,在肖恩儿子婚礼之上生擒了他。他被咱们抓住之后,北魏 谍网群龙无首,顿成一盘散沙,陛下亲征之时,才能势如破竹,生生将一个庞大 的帝国打成如今的孱弱模样。后来论功之时,监察院就因此事论了个首功,而当 时我们这些年轻士子都认为,如果肖恩不是胆子大到离开北齐上京如此远去参加 儿子婚礼,朝廷一定没办法捉住他,那后来的战事就不可能如此顺利了。」
听着这些数十年前的过往,范闲感叹无语,又听着辛少卿后一句话。
「当然,肖恩胆子大敢离开上京,陈院长胆子更大,居然敢深入敌境八百里, 虽然付出了一双腿的代价,但毕竟捉住了肖恩。在那之前,北魏的肖恩,南庆的 陈萍萍,被世人称为最可怕的黑暗大臣,肖恩被陈院长生擒之后,自然就再没有 人敢和陈院长相提并论了。」
范闲听的心神向往,原来那个老跛子的腿竟是那次断的,想不到陈萍萍当年 还有如此神勇的一面。
「拿肖恩去换言冰云。」他想了想,纯粹从理智出发判断道:「似乎我们亏 了。」
「昨天夜里,几位大臣也这么认为。」辛少卿微笑看着他,「不过陛下和陈 院长不这么看,肖恩毕竟已经是七十的人,而且一旦在陈院长手中败过,自然不 可能再重复当年光彩。言公子忍辱负重,潜伏敌国四年,功勋不授自现,拿一个 老头子去换庆国的未来,这有何不可?」
范闲连连点头,好奇问道:「难道还怕北齐不愿,又加了谁?」
「那个女子是北齐往日就提的要求,所以圣上干脆一并准了。」辛少卿看着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听说北齐皇帝很喜欢那个女子,看来范大人已经抢先给 北齐的年轻皇帝戴了顶绿帽。」
范闲的脸色有些精彩,讷讷道:「难道是司理理?」
……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在庆国付出了相当大的筹码之后,双方拟定了换俘以 及暗中的交换暗探协议,皆大欢喜,庆国得了面子和土地,北齐得了面子与肖恩 还有皇帝喜欢的女人。
只有东夷城的使团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众人似乎都快将他给忘了。庆国 朝廷也是在故意冷淡对方,以便靠着苍山脚下宰相二公子被刺杀之事,敲诈出更 多的金钱来。
今日,是签定协议后,庆国皇帝陛下殿宴两国使臣之日,范闲身为谈判副使, 自然是要来宫中赴宴,这是他的第二次入宫,也是他计划中的行动之夜。
宴席的地点安排在皇宫的外城祈年殿中。
殿内外张灯结彩,礼乐大作,下方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好一个煌煌盛世景象。 北齐使团与东夷来客在庆国主宾的欢迎下,满脸笑容,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入了 庆国最庄严的皇宫之中,看着三方表情,似乎这天下太平异常,前些日子的战争 与刺杀,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在平几前来回端上食盘与酒浆的宫女们长的非常漂亮,范闲挑着眉尾,满脸 带笑望着她们在宏大的宫殿里忙来忙去的身姿。这些宫女们发现年轻英俊的范公 子对自己投注了一些不一样的目光,不免会有些羞涩,淡淡胭红变得愈发红润了, 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殿前名士云集,却鸦雀无声,庆国这方主宾有许多是范闲都未曾见过的各部 主管和一些王公贵族,只有陈院长与宰相大人同时称病未来。对面坐着的是北齐 使团与东夷城使团。
往对面望去,只见北齐使团的长宁侯旁边有一老者,那人年约70,面容苍老, 一双眸子却是清明有神,额上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无数智慧,一身白色士袍如云 般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在正中,不问而知,这位就是北齐大家庄墨韩了。谈判 期间都未见此人,听说来庆国后一直住在宫中老太后处。
而在东夷使团的首席,却坐着一位中年大汉,这大汉便是大宗师四顾剑门下, 向来剑不离身的四顾剑首徒云之澜了。范闲倒吸一口吟气,双眼微眯,顿时感觉 到那系剑大汉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一股厉杀之意。
就在这个时候,殿侧一方传来隐隐琴瑟之声,宫乐庄严中,有太监高声嘶喊: 「陛下驾到。」整个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庆国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携着皇后, 缓缓从侧方走了过来,满脸温和笑容地站到龙椅之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的群臣恭敬跪下行礼,使团来宾躬身行礼,赐宴正式开始。首先是北齐 使团大臣出列,例行的一番歌功颂德,宣扬了一番两国间的传统友谊,便退了回 去。又是东夷城云之澜出列,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也退了回去。
范闲微笑与北齐使团饮着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最近几天,长公主管理 的那些商会开始对澹泊书局下手了,提纸价压书价,简简单单的两手,就让范思 辙和七叶掌柜非常郁闷,但他知道,对方真正的手段应该在后面。而他今天的应 对手段,正好需要酒浆的帮助。
不醉酒难,装醉酒更难,这是范闲第一次宫廷赐宴时最强烈的感觉。北齐那 边也不行了,八个使臣倒了六个,最后连长宁侯都不再顾着自己身份,结果壮勇 牺牲,半挂在范闲的胳膊上。
这时,只听得陛下高声说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谊永固。范闲 你向有诗名,不若作诗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纷纷附和,知道陛下是给范家一个颜面,看来陛下灵机一动,想借今日 廷宴之机,让诸臣知晓,这范氏子,这位八品协律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陛下 是要给范氏子一个出头的大好机会,只是小范大人此时喝得半醉,恐怕会浪费这 个机会,真是可惜。
范闲酒意上诵,自嘲一笑,对着龙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会些酸腐 句子,哪里敢在一代大家庄墨韩老先生面前献丑。」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庄墨韩,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绝对不仅仅是 给范氏子一个露脸的机会而已,而是借此机会,要向天下诸国万民证明,论武, 庆国举世无双,论文,庆国也有足以匹敌庄墨韩的才子!
范闲「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名头,在京都里早已响了数月,只是后来他坚不 作诗,才渐渐淡了。诸臣听他一句话便把事情推到庄墨韩那里,还以为他与陛下 早就暗中有个计划,要打击一下北齐文坛大家的气焰。
这庄墨韩来国之后,出入宫禁,虽然是太后及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 陛下的心里会很不舒服。偏生庆国并无文章大家,于是乎自己这个文抄公,便被 很无辜地推上了擂台。
范闲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陛下的意思,因为隔着老远,他强悍的目力依然能够 看清楚,陛下的双眼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幽深里透着一丝欣赏。
这欣赏,白然是欣赏小范大人深明朕心,同时也是警告,作首好诗出来,莫 在庄墨韩面前丢了庆国的脸面。
「不若你作一首,让庄墨韩先生品评一番,若不佳,可是要罚酒的。」皇后 微笑说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后手。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范闲回到席间,不顾醉意已浓,又倾一杯,让微酸酒 浆在口中品咂一番,眉头紧锁。
众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数着数。大约数到十五的时候,范闲双 眼里清光微现,满脸微笑,双唇微启,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如同范闲每次丢诗打人一般,此诗一出,满堂俱静。
此乃曹公当年大作,范闲删了几句,抛将出来,值此殿堂之上,天下归心正 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 公却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实实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闲敢于堂堂皇皇地写了出 来。
许久之后,宏大的宫殿之中,群臣才齐声唱彩:「好诗!」
皇帝陛下面露满意之色,转首望向庄墨韩,轻声道:「不知庄先生以为此诗 如何。」
庄墨韩面色不变、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场面,也不知品评过多少 次诗词,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连殿下这些庆国官员,也有不少都是读他 的文章入仕,所依持的,就是他的德行与他的眼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自身 宏博的学问。
「好诗,」庄墨韩轻声说道,举筷挟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诗,虽意 有中断,但强在其质,诗者,意为先,质为重,范公子此诗意足质实,确是好诗。 想不到南庆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闲微微一笑,他对这位文坛大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不喜欢对方的 作派,浅浅一礼后便往自己的席上归去,只是脚下有些踉跄。
廷上诸官还在窃窃私语小范大人先前的诗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 罢了,但今天殿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突然有一个人冷冷说道:「庄先生先前 言道南庆,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这诗词一道上,却不见 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点评。本朝文士众多,范公子自属佼佼者,且不说 今日十五数内成诗,单提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臣实在不知,这北齐国内,又有 哪位才子可以写出?」
这话说得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国之盛宴之上,显得异常无礼。庆国皇帝没有 想到寻常文事竟然到了这一步,陛下的眼眉间渐渐皱了起来,不知道是哪位大臣 如此无礼,但这人毕竟是在为本朝不平,却也无法降罪。
范闲停住了回席的脚步,略带歉疚地向庄墨韩行了一礼,表示自己并无不恭 之意。庄墨韩咳了两声,有些困难地在太后指给他的小太监搀扶下站起身来,平 静地望着范闲:「范公子诗名早已传至大齐上京,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老夫倒 也时常吟诵。」
范闲忽然从这位文学大家的眼中看到一丝怜惜,一丝将后路斩断的决然。范 闲忽然心中大动,感觉到某种自己一直没有察觉的危险,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过 来。他酒意渐上,却依然猛地回头,在殿上酒席后面,找到了那张挑起战事的脸 来——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宫中编撰郭保坤,今日也有资 格坐于席上。但很明显他的这番说话,事先太子并不知情。所以太子和范闲一样, 都眯着眼睛,看着郭保坤那张隐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范闲感觉到了危险,微微笑着。
此时听得庄墨韩又咳了两声,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轻声说道:「老夫身属 大齐,心却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愿伤了两国间情谊,但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陛下的脸色也渐渐平静起来,从容道:「庄先生但讲无妨。」
陛下说话的同时,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张嘴欲言,复又收回。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宫殿之上无比安静,不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文学大家,会说出怎样惊人的话 来。
「这诗前四句是极好的。」
听着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这首诗自春时出现在京中,早已传遍天下,除 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读着不舒服之外,众多诗家向来以为此诗全无一丝可挑之处, 但精华却在后四句,不知道庄墨韩为何反而言之。
只听庄墨韩冷冷说道:「之所以说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为后四句不佳,而 是因为……这后四句,不是范公子写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然后马上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谁开口说话。
庄墨韩抬起头来,满是智慧神彩的双眼里,飘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诗后 四句,乃是家师当年游于亭州所作,因为是家师遗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于心头 数十年,却不知范公子是何处机缘巧合得了这辞句。本来埋尘之珠能够重见天日, 老夫亦觉不错。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为老夫不取,士子看重修心修德,文章 辞句本属末道。老夫爱才如命,不愿轻率点破此事,本意来庆国一观公子为人, 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胜。」
范闲险些失笑,心想无耻啊无耻,但旁人却笑不出来,殿前的气氛早已变得 十分压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说范闲今后再无脸面入官场上文坛,就连整个 庆国朝廷的颜面都会丢个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庄墨韩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怀疑之心。更何况庄墨 韩说是自己家师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师重道之心,等于是在拿老师的人品为证, 谁还敢去怀疑?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不是淑贵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欢这 个庄墨韩,所以冷冷说道:「庆国首重律法,与北齐那般孱弱模样倒有些区别, 庄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证据才是。」
众臣都听得出来陛下怒了,万一庄墨韩真的指实了范闲抄袭,只怕范闲很难 再有出头之日。
庄墨韩微微一笑,让身后随从取出一幅纸来,说道:「这便是家师手书,若 有方家来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着范闲,同情说道:「范公子本有诗才,奈 何画虎之意太浓,却不知诗乃心声,这首诗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经历, 又如何写的出来?」
殿内此时只闻得庄墨韩略显苍老,而又无比稳定的解诗之声:「万里悲秋, 何其凉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师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满目苍凉 ……范公子年岁尚小,不知这百年多病何解?」
庄墨韩越说,众人愈发觉得这样一首诗,断断然不可能是位年轻人写得出来。 又听着庄墨韩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繁霜鬓乃是华发丛生,范公子一头乌发潇 洒,未免强说愁了些。」
……
庄墨韩最后轻声说道:「至于这末一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先不论范公子家世 光鲜,有何潦倒可言,但说新停浊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师为何如此 说法吧。」他看着范闲,眉宇间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师晚年得了肺病,所以 不能饮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庆国诸臣终于泄了气,那幅纸根本不需要了,只说这些无法解释 的问题。范闲抄袭的罪名就是极难逃脱。
便在此时,忽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阵掌声!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微笑看着庄墨韩,缓缓放下手掌, 心里确实多出一分佩服,这位庄先生的老师是谁,自然没人知道,但是对方竟然 能从这首诗里,推断出当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当世文学第一 大家的称号。
不过范闲知道对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纸只怕也早做过处理,故而不能佩 服到底,清逸脱尘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狂狷之意,醉笑说道:「庄先生今日竟是连 令师的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能让先生不顾往日清名的。」
旁人以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疯,说话已经渐趋不堪,都皱起了眉头。 皇后轻声吩咐身边的人去喊侍卫进来,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耸动之事。不料皇帝 陛下却是冷冷一挥手,让诸人听着范闲说话。
范闲踉跄而出,眼中尽是好笑讥屑神色,高声喝道:「酒来!」
后方宫女见他癫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却一直为范闲觉着不平,从后方抱 过个约莫两斤左右的酒坛,送到范闲的身前。
「谢了!」范闲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壶封泥,举壶而饮,如鲸吸长海般, 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壶中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 得极多,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却是摇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跄走到首席,指着庄墨韩的鼻子说道:「这位大家,您果真 坚持这般说法?」
庄墨韩嗅着扑面而来的酒味,微微皱眉说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 如此自伤。」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微微笑着,口齿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庄 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 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极好,便连庄墨韩也有些动容,他心系某处紧要事,迫不得 已之下,今日大碍平生清明,刻意构陷面前这少年,已是不忍,缓缓将头移开, 淡淡道:「或许范公子此诗也是抄的。」
「抄的谁的?莫非我作首诗,便是抄的?莫非庄先生门生满天下,诗文四海 知,便有资格认定晚生抄袭?」
看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桌上那幅卷轴,范闲冷笑道:「庄大家,这种伎俩糊 弄孩子还可以,你说我是抄的令师之诗,我倒奇怪,为何我还没有写之前,这诗 便从来没有现于人世?」
庄墨韩似乎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倒是范闲轻声细语说道:「先生说到, 晚生头未白,故不能言鬓霜,身体无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 生平生最喜胡闹事,拟把今生再从头,你不知我之过往,便冤我害我,何其无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郁积了许久的郁闷,范闲那 张清逸脱尘的脸上陡然间多出几分癫狂神色。
「诗乃心声。」庄墨韩望着他温和说道:「范小友并无此过往,又如何能写 出这首诗来?」
「诗乃文道。」范闲望着他冷冷说道:「这诗词之道,总是讲究天才的,或 许我的诗是强说愁,但谁说没有经历过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诗意?」
他这话极其狂妄,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证明先前庄墨韩的诗论 推断,全部不存在!
听到此处,庄墨韩的双眉微微一皱,苦笑说道:「难道范公子竟能随时随地 写出与自己遭逢全然无关的妙辞?」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诗中天才,也断 没有如此本领。
见对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闲微微一笑,毫无礼数地从对方桌上取过酒壶饮了 一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醉意却渐趋浓烈,忽然将青袖一挥,连喝三声: 「纸来!」
「墨来!」
「人来!」
醉人三声喝,殿中众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静地吩咐宫女按照范 闲的吩咐,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场子,只有一几一砚 一人,孤独而骄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 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写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 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 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 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 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 怪大脑里能记住的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 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的薄薄双唇,在这庆国 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的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 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 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这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 酒已经喝多了。
……
殿中的人们再也顾得君前失仪之罪,渐渐围坐在了范闲的身边,听着他口中 诵出的一首首诗,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 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见过写诗的,没见过这么写诗的!作诗,绝对不是在菜场里搬大菜——但无 数首从未断绝过的诗句从范闲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虑一般,和搬大 白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诗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为众臣不曾知道那个世界里的典故,但 众臣依然骇然惊恐,这些诗……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闲依然没有停止。众臣此时望向范闲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起来,觉得面 前这个清逸脱尘的年轻人,不再是凡间一属,而是天人下世。
惊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渊阁学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监,开始埋头奋笔 抄写这些出口即逝的诗句,小范大人先前说过,他只会说一遍。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景象,他依然闭着双眼,脑筋转得极快,一面是在 回忆这些诗句,一面却是在想着呆会儿的行动,如果让众臣知道他此时犹有余暇 去想别的事情,只怕会更加骇异。
他觉着嘴有些渴了,于是将手伸到旁边的空中,早有识趣的太学师正拿过酒 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生怕打扰了他此时的情绪。
从诗经中的君子好逑,到龚自珍的万马齐喑,唐时明月光,宋时春江木,杜 甫盖草房,苏东坡煮黄州鱼,杜牧嫖妓,梅三变也嫖妓,元稹曾经沧海包二奶, 李易安锦瑟无端思华年,欧阳修爱煞外甥女。
范闲闭目,饮一口酒,「作」一首诗,三壶酒尽,三百诗出!
阔大的宫殿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正在飞舞,渐渐凝成只有闭着眼睛的他 才能看清楚的画面,那是前世的诗家,前世的老帅哥小帅哥,在竹下轻歌,在床 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风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泪。
这是前世的所有,范闲前世的所有,以这种突兀的方式,陡然降临在庆国的 世界,击打在众人的心上。范闲在前世无数千古风流人物的帮助下,在与庄墨韩 战斗。
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庄墨韩,却像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个世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能比李白更洒脱?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谁能比苏轼更豪迈?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谁能比李清照更婉约?
千古风流,岂能以一人之力敌之?
……
当的一声脆响,庄墨韩颤抖的手终于无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 化作无数碎片。
安静,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终于停止了这次疯狂的表演,但是庆国皇宫大殿里的 人们却还一时无法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已经换了几轮的学士和执笔太监,首 先醒了过来,跌坐在地,抚着自己酸痛无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着范 闲。
范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摇 了摇,打了个酒嗝后轻声说道:「注经释文,我不如你。写诗这种事情,你…… 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句话虽然说的极轻,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 的耳中。此时的臣子们,当然对这句话无比相信,他们对于小范大人的诗气才华 早已是五体投地,不论庄墨韩有如何高的声望,但如果说诗文一道,凡是现场听 范闲「朗诵」古代名诗三百首的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 会有人的诗才胜过范闲。
此时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袭之事,众人早已相信范闲所言,世上是有所谓天才 的,是可以不必经历某些事,却一样可以写出字字惊心的诗文来。
刚才是什么?那是诗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袭你MB!
既然没有人相信以范闲的才能还要去抄诗,那自然就是庄墨韩在说谎。此时 殿上诸人望着庄墨韩不免流露出失望、怜悯、鄙视的眼光,心想这位一代大家, 半生清名,不料居然临老亏德,与后生争名。
庄墨韩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为何, 忽然胸口一闷,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说道:「有此佳才,平日为何不显?」
范闲似醉非醉,回望着陛下说道:「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 狠之技。」
这话说的就有些无耻了,他今天夜里难道还不算争勇斗狠?只见范闲终于止 不住满腹牢骚酒气,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阶上,斜乜着眼望着嘴唇微抖的庄墨韩, 口中喃喃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妈的。」
终于摆完了李太白当年的最后一个POSE,范闲在皇帝老子的脚下入了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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